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咒的神祕與混沌的浪漫──夢枕獏的陰陽師／李衣雲

夢枕獏最初開啟安倍晴明的「陰陽師」系列是在1988年。1993年時，《陰陽師》改編成漫畫，執筆繪的是向來以奇詭幻化的筆法聞名的岡野玲子。1995年，相距七年後的第二冊《陰陽師－飛天卷》終於再度現身，此後大約每二年就會有一本新作出版，中間還穿插了三本由夢枕獏與畫家村上豐合作的繪本小說。2012年再由新生代插繪家睦月ムンク接手新一代的《陰陽師》漫畫。

安倍晴明乃至陰陽術師之於日本大眾文化，就像巫師與奇幻世界之於西方文學一樣，一直是帶著神祕魅力的想像源頭，許多作品都借用了這位生長於優雅的平安時代、被譽為日本史上陰陽術天才的男子。而在這段傳奇演變的過程中，安倍晴明本身也開始逐漸被神格化，從1735年的人形淨琉璃與歌舞伎劇作的《蘆屋道満大内鑑》開始，安倍晴明被塑造為白狐「葛の葉」與人類的孩子，他真正成為了「天才＝天生的才能者」，半人半妖的血統給晴明更帶上了一層出世的色彩，相對於他所師從的賀茂忠行、保憲父子，他既在體制內具有官名、卻又某種程度無視權力羈束，而相對於強大的民間陰陽師蘆屋道滿，他又是穿著白衣、坐在迴廊上飲酒、宛如女子般美貌的貴公子。

這樣的形象在夢枕獏的小說中婉轉地浮現了出來，並創造了作為晴明半身的角色：源博雅。同時，安倍晴明不只是一個角色，也是一個代表了祕術天才的象徵，同樣在1988年，永久保貴一的漫畫《變幻退魔夜行》系列登場，作品中操縱著安倍家的五芒星的天才現代陰陽師劍持司，即被設定為安倍的後世子孫。1990年時，岩崎陽子的漫畫《王都妖奇譚》更為安倍晴明具象化了他的形象：象徵脫逸的白色長髮、筆挺的平安朝白色「狩衣」──這個造型後來成為眾多漫畫所共通的設定之一。同樣的，岩崎陽子也給了晴明一個靈魂的半身：藤原將之，與源博雅相同，藤原將之也是一個耿直坦率的貴族。

雖然描述陰陽師的故事有那麼許多，但夢枕獏的小說無疑是2000年前後的「晴明熱」最重要的推手。他筆下優雅卻又毒舌、難以捉摸的安倍晴明，與有著武將的耿直、卻又有著纖細音樂靈魂的源博雅，搭檔著解決平安京內的妖異與人心事件，形塑了一個舊古卻又憧憬的世界。

在古都平安京，那是一個人與妖還混居、人對自然與世界尚懷著敬意的時代，「奇幻」之所以「怪奇」，並不是因為它不應存在，而僅因為它是異於人類的存在，非日常的神聖或妖魔仍存在於日常中，是另一種日常，而人與非人間關係的開端，往往源自於人心的意念，愛欲、惡意、恐懼、甚至信仰，都可能是異類的養分。或者可以說，夢枕獏筆下混沌的平安時代，沒有「應該」與「不應該」的分類，妖與魔也尚未被污名化，他們仍被承認是這個世界的住民—這種想法在今市子的《百鬼夜行抄》中，亦有異曲同工之處。

這樣的混沌即是「陰陽師」的畫布，讓夢枕獏能在上面盡情揮灑他的意境。

是的，夢枕獏的小說特色之一，即是他筆下的意境。日本文化特殊的「間藝術」，強調留白與氣氛的感受，讓讀者能在文字的空隙間停下腳步，品味著在字語背後的情境，而夢枕獏淡而悠遠的文筆，更充分體現了這一點。更甚者，奇幻的混沌，讓他的想像意境更加含著文學的趣味，像是「惦念道人」中對負責為月亮引路的月驅道士失落了月亮的敘述：

「原來月亮卡在院子的梅樹頂端樹枝，無法動彈。所以博雅就爬到梅樹取下了月亮。」晴明道。 ──〈惦念道人〉

夢枕獏對混沌的憧憬與想像，也在這一本書中流露於偶爾的筆觸之間：

如果定睛望著那東西，想看出到底是什麼時，輪廓反倒顯得模糊不清，分辨不出到底是蝴蝶還是其他東西。愈是想定睛細看，那東西的形狀便愈模糊，形成一團軟乎乎的物體。

但如果放棄定睛細看的心思望去，那東西又看起來像隻蝴蝶了。
──〈迢迢千里至唐國〉

對夢枕獏來說，混沌彷彿只能直觀、無以名之，人與人、人與妖、人與自然均只存乎一心。從這裡來看，「陰陽師」似乎是一個直觀感受的世界。

但是，真是如此嗎？如果一切只以直觀感受，那麼，博雅就不會經常感到對人世的困惑，甚至，陰陽師也無需／無法存在。因此，在「陰陽師」的混沌背景之中，陰陽師本身成為了一個吊詭的存在。

在歷史中原本負責訂定天文曆法、占卜吉凶的國家官員．陰陽師，在華麗光怪的平安朝中，擔負著另一種作用：為混沌命名。這是夢枕獏的「陰陽師」系列中非常重要的支點。所謂的陰陽師，即是在混沌中將事物分類、喚之以名的人，以晴明時代的浪漫語彙來說，這就是下咒。這整個系列的故事，就如同福爾摩斯與華生、杉下右京與龜山薰一般，透過晴明向以直覺看待世界的博雅說明的方式，故事的背景概念—陰陽道—逐漸滲進了讀者的心裡。